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寫在前面:
「
仙市古鎮位于四川自貢,歷史上是運鹽通道上的中轉站。2021 年鎮上來了個女人,成了這個夜不閉戶、雞犬相聞的小鎮上,唯一大門緊閉的人。
關于這個女人,鎮民猜測良多。她說一口自貢話,自我介紹是個作家。鎮上沒出過什么作家,也沒幾個人看書。最關鍵的是,一個女人既不帶孩子、也不顧家庭,獨自跑到這么個地方來干啥?
仙市離易小荷出生長大的自貢城區也就十幾公里,她在上海工作多年,十幾公里也就是從住所到虹橋機場的距離,或是從陸家嘴溜達到徐家匯的光景,可這么多年來,她對仙市一無所知。一個小鎮和這四萬人何以從眼皮子底下完全消失,易小荷困惑但又好奇,她決定在 2021 年回到這個“銹帶”,在對世界滿鋪滿展的疑問里,選擇一個也許處在自我可及范圍內的,并嘗試以體驗和文字作答。
2023 年易小荷出了本書,書叫《鹽鎮》,寫仙市鎮上的女人和鎮里的日子,寫她們與“鹽”的關系,與自我的關系,和與所謂“命運”的關系。
」
仙市古鎮一角
我們與鹽鎮的距離
2021 年夏天,易小荷創業失敗了。公司賬上已經沒有錢,沒辦法再繼續經營。她決定暫時離開上海。
去哪里呢?她想到十年前,在飛機上翻過一本航空雜志,里面介紹了她故鄉自貢下面的一個叫仙市古鎮的地方,雜志里說,古鎮始建于 1400 年前的隋朝,當初自貢因鹽設市, 古鎮則是因鹽設鎮,曾是“東大道下川路”運鹽的第一個重要驛站和水碼頭。然而,時至今日,制鹽產業早日化為云煙,自貢已經淪為一個籍籍無名的五線城市,妄論下面的小鎮。
出生長大在城里的易小荷,沒在小鎮或村里生活過一天,自然也從沒聽過這個小地方。更年輕的時候,她做體育記者,對自己的定義是“世界人”, “我住過很多地方,在紐約、巴黎和上海,沒什么區別。”20 來歲的光景,一個人在國外呆五年,沒車沒手機沒朋友,很孤獨,也硬著頭皮過下來了。過了一些年,這位世界人突然增了一筆“何以為家”的意味。
她想到仙市鎮去住一住。這里“等同于銹帶”,在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四萬多個鄉鎮里,這是其中的一個,“兩千多公里的距離,從地球最大的都市回到故鄉的小鎮,這個跨度看似巨大,事實上鹽鎮和我生長的自貢市區相距不過十幾公里,它是我對中國一無所知的那部分。”
古鎮的集市與書攤
她在鎮上租了一間屋子,遵照鄉鎮的作息生活。早上推開門,看到鳥兒銜著小小的食物,遠處的釜溪河流淌著。陌生的生物似乎無處不在,比如蛇,窗戶稍微開久一點,蛇就鉆進家里了。隔音差,夜又靜,晚上七點過后便一片漆黑,只剩下燈籠形狀的路燈。隔壁什么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,所以這里的溝通方式,基本靠喊,打電話比發微信好使。鄰居韓三婆和其他孃孃閑聊八卦,細節她全知道。
鄉鎮的習慣是門全部敞開,易小荷是唯一在這里會關門的人。她在這里,沒有任何親戚朋友,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鄉人。這樣一個幾近空降、來路不明的女子,一開始在這個高度熟人社會的小地方掀起了一點波瀾。她不做飯,為了獲取更多的信息常常下館子吃。有一回,她去王大孃的茶館,一個街坊上來問:“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打麻將?”
“不好意思我不會。”
“你不打麻將?那你每天關在家里做什么?”
“看書。”
“?”
沒過多久,閑言碎語就傳到耳朵里了。傳言說這個既不會打麻將,竟然還會看書的神秘女人,是某高官的夫人。有鼻子有眼到,她是很有錢的,在這里有三四套房子,所以不用做家務和帶孩子。易小荷無奈:“一個女人沒有家庭關系,還可以過得這么自由。這是超出他們的生活經驗的。”
這里沒有健身房,沒有咖啡館,她唯一能做的運動就是帶上瑜伽服,每天就在一整條街的麻將聲里,在房間做幾組帕梅拉。
“古鎮的時間粘稠而緩慢,乏味得可怕。”她不止一次聽聞王大孃被丈夫孫彈匠打。易小荷跟朋友講:“所有人都知道她遭遇家暴,但是大家似乎都習以為常,而她自己也完全沒有想過擺脫這種生活。”她接著發了第二條消息:“但你想不到吧,她同時也是鎮上最受歡迎的媒婆。”朋友回復易小荷:“記錄下來吧,這就是你的米格爾街。”
古鎮街道一角
她在鎮上尋找地方志,沒有。難得找到幾本有關的書,里面沒有任何關于女性的記錄,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女性,在歷史上消失了。
以前報道 NBA ,易小荷對荷爾蒙就沒那么來勁。所有人都在說火箭隊的吉祥物多么幽默多么會跟觀眾耍寶,她卻跟著火箭熊走回球員通道,在一個沒有人的角落,看見他把頭套摘下來,汗水流進眼睛里,一個精疲力盡的中年人模樣,一個“小”人物。
這一次,頭套揭開會是什么樣呢?
一粒鹽就可以把一個人放咸
小鎮的男男女女是什么樣的?最顯而易見的是,即使囊中羞澀,茶館酒館麻將館里總是不缺男人的,而灶臺和水池邊,總是不缺“能干又賢惠”的女人。順帶一提,“能干”一定是這里對女人最高的評價,主要是操持家庭上的價值肯定。再留心聽一聽街坊的動靜,“有時候會理解不了,是不是被丈夫打的女人數量有點過多了?”
易小荷聽王大孃說過,一個男人提著刀,追著妻子滿街跑,被鄰居勸了下來才沒出事。也在深夜聽過對面人家,男的喝多了酒,痛罵他的妻子,全是臟話,罵了一個多小時。那是個嗓門很大的女人,可她沒有聽到女人回過一句嘴。“那男的長期出軌,妻子想離家出走,幾次都被王大孃拉了回來。”
至于王大孃自己,她每天都在忙丈夫家的棉花鋪子。孫彈匠從年輕起,在外頭找姘頭就人盡皆知,她去捉奸,反被孫彈匠追著打,大罵她爛娼婦。而王大孃去外面辦社保,耽擱點時間都急得要命,怕晚一點回家說不清楚,又要挨揍。她一輩子被家暴,丈夫是個“爛賬”(四川話,混蛋的意思),永遠在出軌的路上,她卻那么忠心地維護著“神圣的”婚姻,勸別人不要離婚,說“要不得,一個人一定要找個家。”
一雙手閑不下來的仙市女人
那會賺錢的女人呢?易小荷的朋友曾慶梅,媽媽如此強勢,去跟男人打架,打得頭破血流被拉進派出所,都不輸陣,也和早年深陷賭博的丈夫打了大半輩子。即使如此,她那時候依然不敢和丈夫離婚。
“這個鎮上,你可以是一個被家暴的女人,你可以是一個婚姻不幸福的女人,但是你不能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。哪怕那個男的再混賬,你也必須要從屬一個男的。”
她寫道:“在這里已婚的 254862 名女性當中,像王大孃這樣的出生于 20 世紀 60 年代之前的,從未認真考慮過離婚這種選擇。在過去的千年間,她們的母親、她們的祖母都不曾做出這樣的選擇。在未來的時代,她們的女兒,還有女兒的女兒,做出這樣的選擇也會無比艱難。”
走進婚姻、然后隱忍到死,變成一個難以推翻的選項。從小生長在暴力和打壓中,她們所理解的“女強人”,多數時候也是簡單粗暴的概念:“和男人一樣”會干活,能賺錢便是了。一個不會打罵女人的男人,或許就是理想中愛人的模樣。
另一個難題恐怕是避孕。鄉鎮的超市完全找不到避孕套。易小荷問女人們,怎么做避孕措施?回答她,都安了節育環,不光計劃生育年代的女性,年輕的 80、90 后也都還在安環。還有一個方法是去衛生院領避孕套,但數量不多,而且麻煩。至于讓一個男性去結扎,女人們說:“絕不可能,提都不用提,他會覺得自己被閹了。”
抖音、快手、全民 K 歌幾乎席卷了這里的中年女性。她們 “抖音玩得山響”,在 K 歌軟件上留下幾千首歌。“她們是被動連接上這個技術的,其實不懂這直播出去,是可以讓全世界的人看到的,什么都錄,沒有隱私的概念。”
易小荷和王大孃聊天時,她都在帶外孫,十句話里面有八句都是孩子在咿咿呀呀,還會不停地扯頭發和項鏈。剩下的時間,王大孃要給丈夫做飯洗衣,操持店里,照顧老人。“她的時間是全部被子女被家務占據的,沒有自己的時間……大概每天接送完小孩,做完家務活,也許只有錄制短視頻這十幾二十分鐘,她們是為自己而活著的。”
年長的女性如此,年輕的也逃不過。在她寫下的故事里,一個不起眼的細節像倒刺一樣立起來。80 后的梁曉清,去外面闖蕩過,試圖掌控自己的人生,遭遇父親車禍生死未卜,她在上班的地方和醫院來回跑,跟當時的男友后來的老公傾訴自己的無助,對方不知所云地說了一句,外面好冷啊……
梁曉清在陳家祠門口
一位鎮上的老人
易小荷接觸了近 100 位當地居民,她把其中的女性都稱為:幸存者。“每個人的生活太沉重了,顧不上去張望別人。隨便一個人打開話匣,就會掉出一個觸目驚心的故事。在底層被剝削、被壓迫、被性別歧視,這些特征在她們身上真的是太突出了。”
這冊小小的,關于勢必要淹沒在歷史里的女性,她們一生的故事,就叫“鹽鎮”好了。鹽是汗水的滋味,讓人想到她們一年 365 天的勞作,脊背被晌午的日頭曬得發燙,臉頰被灶頭的油煙熏得通紅。此地還有一句俗語,說一粒鹽就可以把一個人放咸。丈夫突然暴起的青筋,父親不愿支付的學費,就足以讓她們一生難逃貧困、暴力、厄運。她聽說咸味是所有味道的基本,她想,這如同她們的底色,飄零著,朝命運揮著拳。
她對她說,《斷背山》我看過了
闖入一個熟人網絡,跟某些人熟了以后,總會聊到更多別人的八卦或者家常。熱絡的王大孃有一次跟易小荷坦白:“鎮上的童慧是個特別清高的人,她都不敢跟她講話。”另外的鄰居則告訴她:“有一個人跟童慧關系特別好,一看就像個男的。”
“什么叫像個男的?”
“就是個女的。”
童慧 50 來歲,年輕時是鎮上有名的美人,她一生未婚,沒有孩子。易小荷認識童慧以后,直接跟她求證她和李紅梅的關系是不是戀人。她的臉漲得通紅,“不,我們不是”。只是“我們倆之間有一份很真摯美好的感情,這是我一生當中唯一一份這么美好的感情。”
李紅梅也是 70 后,是個老師,她很快承認了。然后易小荷聽到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。1991 年,李紅梅已經結了婚,生了孩子,放學后她在操場上打球,見到了在咯咯笑的童慧。易小荷在書里寫,“就那一眼,她覺得胸口有股說不出來的東西洶涌而來”“她應該就是我的女人”“她心想,我是怎么了?”“一個瞬間就改變自己的人生”。
紅梅無意中讀了《小說月報》的一篇小說,里面寫兩個同性的感情。在這個封閉保守的小鎮,她巧合地、默默地完成了自我身份認同。“那是李紅梅第一次看到相關的故事,她偷偷看了兩遍,把這個故事記在了心頭。那也是她第一次感覺到‘原來世界上并不只有我才這樣。’”
童慧接受了一份很真摯的、對她很好的感情,未必意識到這個關系被定義為同性戀,直到后來,才想起說,這個是可能不被世俗所理解和接受的感情。另一個直接的原因是,童慧看不上鎮上的任何一個男人。易小荷曾聽到鄰居講的刻薄話:”(童慧)覺得哪個都配不上她,衣服角角都要鏟到人。“
易小荷告訴她們,同性戀真的不是貶義詞,它不是污濁的,如果你們的感情是神圣的,美好的,勇敢的,就不用為此感到羞愧。前幾天,易小荷收到了紅梅發來的短信:“你推薦的《斷背山》我看了很有感觸,情感上我們是相同的,唯一不一樣的是,當我們決定在一起的時候,不管有多么困難,我們從來沒有因為其他的感情而違背過自己的心意,我們依然會深愛對方一生一世。”
古鎮的天空
這個愛情故事最耐人尋味的地方是,隨著年紀增長,她們越發不在意世俗的眼光,卻難以逃脫被當地的“男性文化”影響。
比如紅梅沾染了鎮上男人的臭毛病,她愛喝酒,愛打牌,甚至也會動手。又比如中年危機。童慧沒了母親,本就沒有孩子,為了存養老錢省吃儉用。紅梅有一個上一段婚姻的兒子,她要操心給娃兒買房結婚。她們掰扯儲蓄、置業、醫療、親子關系,就是我們習以為常的“日常夫妻”敘事里面的矛盾。
易小荷并不掩飾自己對童慧的偏愛。她用了一個絕妙的比喻:釜溪河里的鮭魚。“有些淡水魚每年產卵的時候也會洄游,但是像鮭魚這樣的海洋生物,絕對不會在自貢出現。”她是這個地方的異類,她愛惜羽毛,有一股子孤決的意味,她為什么不能做那條鮭魚呢?
釜溪河上的娜拉們
這里生活著一群釜溪河上的娜拉。鎮上的女性,一些意識到需要為自己的處境抗爭,她們試圖出走,去打工,去學習新知識,或在本地謀得一份好職業。一些則怨嘆“這輩子認命了”。旁人看了,怒其不爭哀其不幸。更多的一些是懵懵懂懂,有時知,有時不知。
易小荷知道自己不能介入她們的生活,但忍不住會有越界的時刻。有天黃茜在她家陪她,次日起床聊天,面對特別熟的黃茜,她追問,為什么不考慮離婚?為什么不看書?不去關心外面的世界?“說完才意識到語氣嚴厲,很像批評。她聽了難過。”
所有的故事里,第一樁的主角是 1932 年生的陳炳芝。最后一樁的主角是 2005 年生的黃欣怡,年紀相差 70 多歲。然而,“白發老嫗和花季少女,做的是同樣的皮條生意。”
陳炳芝開一家賣冰棍和飲料的小店,它曾經隱藏著另一個著名的名字“貓兒店”。“貓兒”就是性工作者。陳炳芝靠這個營生獨自拉扯大孩子們,“就是撿著哪些不三不四的,人家不要的小姐……附近鄉鎮許多老弱殘窮的男人,他們路過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卡拉 ok ,那里面年輕漂亮的女人,近在咫尺遙不可及,然而到了陳炳芝的房子里,只要付出二十塊錢……”陳炳芝從每單生意里抽五塊錢嫖資,沒生意就不抽錢,還管每位小姐的飯。
老人陳炳芝
如果說在陳炳芝的前“貓兒店”里,易小荷更多是一個安靜的傾聽者,聽老者講過去的事。那在黃欣怡的“幺妹”(特指坐臺小姐)夜場里,她成為了故事的一部分。黃欣怡作為一個類似媽媽桑、管理者的角色,做著灰色生意,卻又刻骨地愛國;滿嘴謊話,卻渴望一份真感情。易小荷觀察到坐臺小姐年紀很輕,很多是周邊鄉鎮的職業學校的學生,被男友騙來,“最值得炫耀攀比的就是男朋友的愛。”
起初,她不太清楚為什么黃欣怡愿意讓她接近。直到有一天黃欣怡發來消息,說房東催房租,想借 500 塊。這 500 塊借出便沒了后文。
一代一代女性,看似離得很遠,這個命運的循環,又讓人覺得相似,“父權和男權把持的鄉村,母親形象的缺失,也正是絕大多數小鎮女性的困境——她們從未被這片土地庇護,她們在這里一無所有。”
在一些時刻,易小荷覺得,她們或許沒意識到,換一個小小的選項,或許人生會不太一樣。比如在不幸的婚姻里,選擇墮胎而非期待生下孩子之后男人就會回歸家庭,比如因為生不出男孩而受盡委屈,有去外面的機會又為了家人放棄。
在采訪的最后,易小荷講到這段小鎮旅居生活對她的影響,她重估了自己和世界的距離。“當你(感覺)已經低到谷底,發現谷底早已有一群人,她們那種原始的想要活下去的生命力,某種程度會一直在把你向上托舉。在這種具體而微的生活鏡像里,我就覺得活著就好。”
當被問到,你的觀察里,谷底的女性的命運是否真的會因為一個選擇掉轉船頭?她說不知道,沒人知道。
油菜花盛開時節的鎮子
易小荷是唯一可以自由撤出那個小鎮的人。那些女性的苦難壓不到她身上。她花了 30 多年,實現經濟獨立,可以到想去的地方。但在更大的語境里,她承認自己尚未實現真正的精神獨立,比如她想要繼續寫作,但世俗的壓力顯然不能不在意。
當我們借著她的視角,張望那個遙遠的小鎮,也許會想,是不是每個女性都難以離開自己的鹽鎮?